氧气生活
 

? 用艺术来对自杀未遂者实施心理干预,你觉得这更多的是一个理性运作的机制,还是偏于你个人的行为艺术?

这个回答可以是:都是。但是,更准确地思考是:理性的运作机制和个人的艺术行为,这两者之间并不是对立的,不应该在他们之间进行非此即彼的选择。对于存在心理问题的人群进行心理干预,艺术只是其中一种有限的方法,但是这种方法的效果也是其他的方法所完全不能取代的。对于艺术的这种可能性的敞开,本身就是一个理性的选择。一个理性运作的机制应该勇于尝试这种前景。而艺术性的实践,总是由个人开始施行的。心理干预本身应该也是一种实验性的学科。

? 这个具体的计划或者项目有没有更社会化的操作前景?你是否只会依托于陈思的心灵驿站?

在展览之前,其实出现过一种可能性,就是把展览开幕的晚会变成一个慈善筹款晚宴。我后来没有努力去发展这个可能性,一方面是因为四川地震,很多慈善的钱全部奔赴大前线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意识到,从艺术创作者的角度,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化的解决方案。艺术家的介入方式,有时候停留才是意味着面对更多的问题。过分进入具体会把问题变得狭小。

从社会化的操作前景来考虑,理想的是和南京本地的媒体合作,征集关于长江大桥的故事、人物等记忆,展开对于历史和现实的深入讨论。其目的是化解历史的和现实的主流意识形态中伤害人性健全的那些意象。这方面的工作当然是超出心灵驿站的。事实上,我也在尝试接触更多其他的渠道。

? 为什么要用血书“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这种形式已经远超于竖一块“明天你要做什么”牌子这种简单的操作手法,你个人给血书,或者这种行为艺术赋予的意义在哪里?

血书的使用,在书法史上最经常出现在三个场合:一是表达愤怒的政治抗议;二是庙里面的和尚抄写经文,三是结义或者订约时候的歃血为盟。三种情况下这都意味着郑重其事。用自己的血书写就是拿自己的身体作为材料,它所期待的观者和读者是另一些有血肉的身体。这种材料的质感和属性本身强化了文字内容的信誓旦旦。马达加斯加是一个足够遥远的地方,很多中国人甚至于拿不准这是一个岛屿还是一个国家。这样一个问句接近于无厘头,让我们神驰域外。它和血书的严肃性相结合,袭击了那些我们所习惯地以为重要或不重要的判断。在这些习惯的判断开始摇晃的时候,我们的逃出了眼下的困境。

? 你本人对生死的态度是否深受庄子的影响?就这个方面,干预计划给你自己带来新的思考吗 ?

当然受过庄子的影响,最直接的是鼓盆而歌的表态了。当然,影响我更深的其实还是儒家的“不知生,焉知死”、舍生取义之类的思想,甚至也受到“好死不如赖活”这类民间智慧的影响,总之,影响源很多很复杂。在这个干预计划中,我会反复地想到值不值的问题。我不是天主教徒,所以并不认为人绝对不能自杀。只是绝大多数的自杀者的理由实在太不值了。导致自杀的问题普遍没有轻生者自己所想象的那么要命,经常只是短视或者情绪冲动。让人疑心他们在离开栏杆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后悔了。这种怀疑让我认为自杀干预是有必要的。在形而上的层面上,每个人当然有选择生命与否的自由,也有结束生命以便捍卫生命尊严的选择自由。谭嗣同要死,老舍和傅雷要自杀,确实是在以有尊严的方式使用生命,这种自杀是无法干预的。问题在于,很多负气轻生的人,也认为他们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其实这是一种夸大,往往是把尊严的底线放得太低的结果。遭遇一次家庭暴力,被讨债人羞辱一番,这都是社会问题,不应该上升到生命尊严的高度来讨论。社会问题应该有社会的解决。

? 道家思想的所谓大道无形,在普遍缺失这种理念的时代,你认为是否只有通过艺术化的呈现才能提醒社会人的清醒?将无形的道,通过有形的艺术来呈现,是否会曲解了庄子的意思?

对于理念的传播而言,艺术化的呈现不是唯一的方式,直接的阅读也很好。然而《庄子》这本著作本身也是艺术品。如果艺术品会曲解,那就意味着《庄子》会曲解庄子。事实上,艺术品本身并不是为了传达理念而存在的,大道无形,但是艺术也不是你所看到的有形的那些东西。

? 如何处理不同的人对不同意象的理解,导致艺术家和观众之间的隔阂?意象是否会成为理解之路上的屏障?在网上有一个称呼你为老邱的网友,似乎是你的朋友,他写道“除了看到“诗化的考古”之外,所谓的“干预计划”总显得有些浮泛。”你如何看待这种理解?

我刚刚回答完这位朋友的疑问,请看附件。

? 在 06 年你回答记者“墙”的概念已经不适应现代的中国文化进程,所更需要的是塔的概念。你现在依然持有这个想法吗?这座塔的建立需要什么精神理念支撑,能够有这种担当的当代的艺术家们,需要的是你所说的“协调社会性激情和艺术狂想”吗?“所谓当代艺术往往正是因为丧失了这种协调性才走火入魔。”能不能具体说一说这种“走火入魔”?

我今天对此越发明确:“墙”是在文化间性的语境里面讨论问题。它预先设定了内与外、进与出的绝对差别,然后做一些开窗破墙,翻墙挖洞的沟通工作,在这种沟通的工作的定义之中,我们所有的行动都只是一种翻译。 翻译问题永远会遭遇理解和误解这样的困境。但是在生活中,在我们和世界的关系中,我们并不是在翻译。我们行动,即使不被理解还是行动,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我们还是以自己需要的方式、合适的方式在行动,我们并不总是要停下来向别人翻译我们的行动,要求别人理解。我们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行动,这种行动就是造塔。总是在文化之间、国家之间、民族之间来考虑问题,是近代知识分子的为势所迫。但是比这个更基础的是我们和世界的关系,也就是,我们的心中的参照不应该是“国际”,而应该是“世界”,或者说是“天下”。我们不能总在考虑中国要怎样才有面子,这还是墙里人看墙外的思路。我们要考虑的是:人类最近还好吗?中国思想能为人的问题做点什么呢?我们所要造的塔,名字应该叫做“人”。

一个完整的人,当然是社会性激情和艺术狂想相互协调的人。事实上,真正的社会性激情,应该包含把人类艺术化的狂想,像康德和马克思,或者尼采所设想的那样。同时,真正的艺术狂想,不可能仅仅修理个人,而一定包含社会建构的想象在内,像博伊斯。当代艺术的走火入魔,在于这两者的分割。分割的秘密在于展示制度。一方面,社会性建构的介入激情,缺少艺术性的整体作用,沦为社会试验自身的局部,只是搬用社会异象搬进展厅,这已经成为当代艺术展示制度中惯用的招数。另一方面,艺术狂想止于个人的,艺术家们胸无大志地混地下、混前卫,其实都是在混体制。

? 你似乎很讨厌通过作品来展现自己有多幽默和智慧的艺术家,这是你眼中当代艺术的症结吗?

当代艺术的症结很多,这只是其中之一种表征。这种幽默和机智是和体制共谋的结果,在权利和资本的合谋中,一个艺术家总是恰如其份地、不失时机地提供出无伤大雅的小反斗星形象,这很容易被体制作为另类的甜点消费。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当代艺术家野心的萎缩。现代主义早期的乌托邦主义者,设想的是人类道路的选择和对于世界的整体理解。他们并不在意于自己是否显得比别的艺术家高明,而是较真和相信。今天看来,这种相信可能是轻率的,但这种较真却是幸福的。当代艺术的主要症结是在艺术体制内部展开了竞赛,建立起了一套竞赛制度来让大家比赛。却阻隔了人和世界的真实关系。这有点像体育本来是游戏和健身,成为比赛之后,大家去服用兴奋剂。

? “我们用当代艺术这个名义,设定了很多做法,可以不用传统艺术来要求,当代艺术如果成熟的话,应该慢慢地把传统艺术的那些要求也放在上面。”能具体说一说这个融合的过程?传统艺术的要求如何来融入到当代艺术的要求?你自己在做创作,或者对其他艺术审美和评论是,会用传统艺术的要求吗?具体是如何?

我们都知道,传统艺术的评价标准是非常精微的。我们看书法,不但能够看出这个作者和那个作者的区别,这个作者的这个时期和那个时期的区别,甚至能够看到同一件作品中这一时候和那个时候的区别,哪一笔是神来之笔,哪一笔是败笔,在一个知识共同体内部大家都心知肚明。甚至与情绪的微妙的波动,都可以被我们捕捉到。当代艺术在这方面显得十分粗糙。当代艺术家甚至互相对同行保密他们的点子,以便到展厅里面展开比赛。这种保密的做法说明,这些点子的情报一旦被别的当代艺术家所获取,别人也一样能够做出来甚至于做得更好。这说明艺术还没有和生命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好的艺术中,应该是生命气质的自然渗透,就算大家玩一样的游戏,也一样玩出人的境界心胸的高下和大小。像传统艺术家搞雅集,大家那同一个韵脚,在同一种曲牌里面做游戏,并不需要互相保密什么,这才是美好的生活。

等到当代艺术越来越成熟之后,人们就会提高对他的要求。我们会不再因为一个东西新,一个东西艺术史上没有过,必须把他写进艺术史上记录下来,就过高肯定它的价值。一个东西被写进了艺术史,不等于它自身的品质就够了。我们要学会区分艺术史纪录和艺术本身的品质。前者是流水账,后者是共同形成的要求。当代艺术的很大问题,就处在大家把艺术史价值当作艺术价值。艺术价值是和生活质量有关的东西。

明白这一点,我自己在创作中和看待其他作品的时候,比较坚持用统一的标准。就算我们做一个装置,也要求在气质、境界的水准上对得起八大山人和黄宾虹才行。如果到了我们这一带,还要用“当代艺术”这样的词汇把某类创作圈养起来,推行双重标准,那一定是我们的无能。

在入手的办法上,首先是要根除用作品的含义来支撑作品存在里有的习惯。因为甚至是很差的作品,也经常是含义很丰富的。所以首先我在分类标准上,会用《二十四诗品》中的“雄浑”、“悲慨”、“洗炼”这样的概念来要求。在评价标准上,我愿意用“能品”、“上品”、“神品”这样的概念来理解作品。在创作手法上,可以说探索才刚刚开始,我并没有更多的经验可说。不做当代艺术,目前还只是一种愿望,还说不上是一个现实的成就。对不起。

? “当代艺术成熟的时候,我们可能就取消它的名字,艺术就是艺术,没有什么当代艺术了”你预想,已经取消了”当代艺术”的名字的当代艺术,会呈现什么风貌?整个艺术界和社会的文化氛围会进入什么状态?

当代艺术、现代艺术这样的词汇,很大程度上是社会进化论的影响,暗中架设了现行发展的历史道路。文艺复兴时代,社会进化论还没有像今天这么猖獗的时候,人们只关心艺术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样,我们起码不会出现今天这种“当代艺术家”和“传统艺术家”老死不相往来,互相诋毁藐视的局面。文化界存在着“搞当代的”和“搞传统的”这样两个人群,是我们时代的缺陷。

? 你说最好的艺术家是不满足于艺术家的艺术家,那么你自己超越艺术家的满足是什么?

做一个全面发展的人。

? 对社会现象介入和协调式的艺术,这种认识对你自己的艺术历程来说是一个转折点吗?以后的创作是否会坚持这个原则?谢谢!

年纪渐长了。不存在转折,裂变之类这么戏剧性的情节了。过去旧有的一些苗头慢慢成长起来了,过去的错误想法慢慢掏洗掉了。社会现象的介入同时也是修身,在我的眼中并不存在着为自己的艺术或者社会性的艺术的差别。这种协调性可能是应该尝试去坚持,同时不断地加以质疑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