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杰的艺术创作:卢杰 、高士明与邱志杰的对话(节选)
 

 

时间: 2009 年 2 月 21 日

地点: UCCA 报告厅

主持人:郭晓彦( UCCA 首席策划人)

嘉宾:卢杰(长征空间负责人)高士明(策展人)

卢杰: “对话高士明,谈论邱志杰”好像是一个很陌生又很熟悉的工作,我自己曾经有幸跟士明一样在老邱展览准备的过程里面和他聊过,但是真正进入展厅的那个震动、那种陌生感,和原来在方案上纸上谈兵的状态是不一样的。

高士明: 去年“占卜者之屋:黄永砅个展”开幕时, UCCA 请邱志杰做了一个讲座,我认为这很正确。因为一个很有趣的机缘:我觉得在 1980 年代、 1990 年代的中国艺术史中,有两个文本非常有意思,都是艺术家的写作。第一个文本是黄永砅在 1982 年到 1984 年写的手稿,这份手稿收录在去年 UCCA 出版的《 85 新潮档案》里;第二个文本是十年之后, 1992 年 -1994 年,邱志杰在杭州三台山记的三本笔记,后来出版成为他的第一本书《自由的有限性》。

今天,如果大家把这两个文本对照一下,会觉得很有意思,因为他们的“资源”几乎是一致的。哲学上的资源都是维特根斯坦;视觉资源里最重要的案例都是马格里特。有意思的是——享有了完全一致的知识和视觉资源,这两个艺术家为什么走的是不同的道路?最后产生的结果为什么全然不一样?

  关于这个问题,我能够找出两种可能性:

第一,除了刚才那两种资源之外,二人还有一个共同的资源是“禅宗”。在 1984 年黄永砅的文本里面,禅宗占的位置要比在 1992 、 1994 年邱志杰的文本里的重,而且意义也重得很多。

第二,黄永砅后来出国了,他在一个新的语境里面遇到了新的问题,他从“断舌”转换到“养舌”。他开始走了另外一条道路,开辟了另外一个问题空间。而据我的感觉,老邱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在这一点上,跟永砅在 1980 年代的“达达时期”是不一样的。同时老邱的活动基本上是在国内。而在国内艺术界,老邱在理论上、写作上几乎都是无敌的。所以严格来说,老邱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值得尊重的批评者

因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批评者,甚至是对话者,所以老邱在各个时期的转换,从 90 年代初《兰亭》的观念艺术时期,到 95 、 96 年左右的“新媒体时期”,再到非常短暂的一段“反观念艺术时期”,后来到“后感性”,然后是一个短暂的“现场艺术”的过渡期,最后到了“长征”这个非常重要的自我塑造期。然后将“长征”与“现场艺术”这两者整合成了“总体艺术”。都首先是自我筹谋和自我决断。这是他和黄永砅非常不同的地方。黄永砅后来的“养舌”时期,是面对具体语境见招拆招,他是在运用兵法,针对不同的语境、不同的契机产生不同的计划和招式,是“以用为体”;而老邱从一开始直到今天大都处在自己的筹划和决断之中。我认为这一点在艺术史上,既给他带来了非常大的荣耀;同时从他的个人创作上来说,在以后或许会成为一个障碍。就是“划地为牢”。

  当然看了这个展览之后还是特别佩服,一方面佩服老邱一贯的“拼命三郎”精神。另一方面无论对艺术家还是对 UCCA 来说,这都是个不遗余力的展览。而“不遗余力”,一直是老邱的风格。很多人会觉得这是策略上的不正确,但实际上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对自己创造力的自信,他不用留后手,因为总是会有新的想法出现,总是会有新的创造力涌现出来。

 卢杰: 你刚才林林总总说了那么庞大的“体”和“量”积极乐观地来说,邱志杰一直紧扣时代脉搏。这种定位和策略、控制能力是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我们对他的支持或者是期待,或者是拒绝,或者是批判。

邱志杰你所预设今天的时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今天的尤伦斯是什么样的机构?北京艺术生态在此刻,当你收到这样一个展览邀请的时候,是你水到渠成自己本身的问题,你想要利用这个机会来陈述或者是挑战,还是你很大的一种策略性的想象?目前这个时间和空间跟你的关系里面有多大的余地,或者有多大的局限,你要如何在这里面迈出这一步?我想考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真诚度”,是人们热爱老邱的一个出发点。

邱志杰: 刚才士明说我不遗余力,我不但不遗余力,而且是永远给自己添加任务。因为我从来都相信人是逼出来的。《给邱家瓦的三十封信》里其中一张画的标题就是《我用消耗来滋养自己》,其实这是博伊斯的一句话,我把它转给女儿。

要用这个大空间做这么大的展览,是我对郭晓彦他们主动要求的,因为有如此多庞大的想法积压在那里,基本上只有 UCCA 这个空间才有机会让我宣泄掉那些计划。当这个要求被答应之后,空间的限定性随之产生。空间限定涉及到用得成,用得败的问题。应该不会涉及到“真诚度”的问题。

那么放什么作品进来,也是在这三个月的过程中逐渐生长的。基本上在一个半月时间里面,我做了八个版本的展览计划。

说到另一个层面的“真诚度”问题,我觉得长久以来,大家慢慢积淀了一种对的艺术家僵化想象,就是艺术家在某种程度上,最好是弱智天才,最好不读书。然后作出大家都觉得好的作品来,更满足大家对艺术家的一种期待。

高士明: 这个展览,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会觉得很震撼。但是,震撼之后大多数人都会有一个很直接的反应,这反应会转换成两种批评。第一种是东西太多。比老邱年长一辈的艺术家、策展人、理论家,更会有这种感觉,就是作品太多太密了,恨不得砍掉一半才好。实际上,对这个展览来说,我们很难说这是一个作品,还是多个作品。甚至我一开始进去的时候,马上就有一个质疑——这到底是在做展览,还是在做作品?如果说是在做展览,就会有另一种质疑——是不是太剧场化?是不是太道具化? 无论是道具化、剧场化,还是作品太多、太少,大家会有这些质疑。实际上,这个展览是一个意象综合体,是多中之一,一中之多。

在老邱现在做的“总体艺术”的系统里面,瓦格纳是一个非常核心的人物。我们知道瓦格纳为了更加完美的演出他的歌剧,自己在拜罗伊特设计了一个剧院——节日剧院。他甚至很极端地认为他的一些歌剧只能在这里演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想瓦格纳可以说是第一个“现场艺术”的艺术家。后来瓦格纳的攻击者,大都说他太多、太混乱,跟老邱今天所受到的攻击是一模一样的。事实上,这都是因为瓦格纳的“总体化”。在他所设计的节日剧院里,观众所得到的经验不是分离的,不是耳朵听歌剧,眼睛看场景和表演,在瓦格纳的设定里,声音、光线、图像、空间……所有的因素全都整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综合体验。也就是瓦格纳在这个剧院的理想状态,给你的是“一个”体验。

我想在这个意义上,邱志杰的展览或许就是一个瓦格纳式的展览,这么说主要是因为它的“复杂性”和“总体性”。他希望给你一个整全的总体的东西。当然这不是一个均质的整体,里面非常复杂,你在里面可以找到无数有意思的细节,无数冲突、矛盾着甚至相互抵牾的细节。

卢杰: 你说到“意象的综合体”。我觉得这是对邱志杰非常象征性、关键的一个东西,以前我们在“长征阶段”,大量谈的是“隐喻”。在隐喻之前,人们说得比较多的是“象征”。

今天面对这个展览现场,尤其你在谈瓦格纳,我就想谈“牺牲”的话题,这就是邱志杰从上海证大“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一直延续到今天我们所面对的,包括他前段时间在 UCCA 做的“如何成为无知者”的计划,他将其所有的东西都牵引到与瓦格纳相联系的总体观念、教育方法以及创作方法上。

我想提醒的是瓦格纳和尼采的根本联系,同时我们还必须正视那个特定的时代,以及今天不断在推陈出新的,对瓦格纳以及尼采,重新在阐释他们所指向的纳粹的问题,由纳粹而引向“未来主义”的问题又都回来了。

高士明 :包括后来的海德格尔。

卢杰: “历史感”的呈现,引导了或者制约了老邱对知识的关心。你说是单个作品还是一个展览,还是很多个。“相对主义”和“二元论”,其实都是要把历史压缩, “历史压缩”的目的就是使每个作品成为独立;使每个作品存在一个所谓的时间概念,叫“完成度”;使每个作品成为可辨识,成为所谓的创新与突破。然后使自己能够去否定他人,或者建构你自己能够不断否定你以前。所以我们要警惕,我们其实是多大程度的利用别人的知识和被制约的空间,和你自己审美的惯性在关照和被关照着。

我认为我们比较容易夸张的是他工作量特别大,特别能干,这都是很表面的问题。有一种批评说得特别好,可能批评者自己不明白,那种批评说老邱这次是三个月,你给他三年,他也是这么做。我觉得恰恰没错,他就应该这么做。只要你能够从他身上重新思考关于完整性,像你说的瓦格纳打开多元时空的连续、辩证关系的一个现场。我认为无论是个人实践,还是工作多元,还是他做作品的方式,其实是在拉长那个可能性,是牺牲的一个过程。通过牺牲每个阶段的工作,通过牺牲每个话语,每个词语,每个意象,每个物质,每个具体作品本身来构成总体的可能性。

高士明: 刚才老邱自己说到,他发现自己是一个适合做个展的艺术家,他不是一招制敌式的艺术家。这个展览其实有非常多的“细节堆砌”,你只要仔细地看进去就会觉得很动人。开幕那天,我看到《奖状三号》里面有一个小细节,那是一个放大了几十倍的“钢印”,上面所有的字都掉了下来。我当时就在想,现在很多艺术家把这个细节再放大 10 倍,也就当成一个作品了。但是在这个展览中,只是局部的局部。这种类型的意象非常多,但是在这个展厅里面,其实都是被消化掉了。

其实他想做的是像《红楼梦》那样的东西。时空错乱,因缘指引,十面埋伏。老邱想做的就是这种状态,他希望建立一个迷宫。线索复杂,因缘指引关系的复杂性,使老邱变得特别难把握,特别难懂。

这个展览是老邱“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中的一个片段,这是令人恐怖的,一个片段就弄成这样了,这人真能整!看了这个“片段”之后,我觉得老邱除了像《红楼梦》和迷宫之外,还特别像哥特式建筑,一个不断的繁殖、增长的东西。中世纪哥特式建筑最多能建 500 年,没完没了,而老邱的计划现在看起来就有点没完没了。

这个展厅里还存在着一个潜在的视觉主题,就是“螺旋”。展览里面反复出现的“通天塔”意象是一个螺旋,“铅笔刨花”也是螺旋,“海螺”、“弹簧”、“涟漪”、“解开的绳索”,这些都是螺旋结构的。从中我能够感觉到里面有某种世界观在暗暗生长,老邱似乎在用螺旋、漩涡那隐隐绰绰的踪迹来猜测、暗示某种世界的机密,就像安伯托·埃柯在《玫瑰之名》中做的那样。我们看哥特式建筑的时候,也经常会产生一种神秘主义的猜想,这是老邱展览给我的一个感觉。

  开展第二天我又去看这个展览,仔细看了看那些浪花。那些浪花底下有各种信息。这个档案馆被掩盖在浪花里,这里面的信息是经过选择的,大都是特别个人化的信息,自白书、家信等等,都是在 60 、 70 年代,或者是 80 年代初,发生在一个个真实个体身上的故事,那是真的私人的历史。而这些真实的个体命运的见证物,都被掩盖在这水面之下,只是偶尔随浪花浮现。整个展览空间是一艘船,大家看那些漂浮物,我们会意识到这艘船在下沉。当我看了三四个文献之后,我发现了老邱的用心,这是特别动人的东西。

邱志杰: 我们福建有一种榕树,榕树不断的甩出气根来,只要给它土壤,又长成一个大树干,所以这个榕树是不死的树,老的树干死掉,新的树干变粗,这一片榕树林在大地上行走,但是大家要非常耐心才能看得到它行走。所以植物的力量是非常耐心的,隐秘的一种力量,那是比哥特式建筑更好的一个隐喻。

回应卢杰关于“做展览还是做作品”的问题。我从来不认为应该为做展览而展览。我当时画那 30 张画,拓片做完之后,我说:“糟糕,没有时间完成这个画。不知道能不能赶出这个展览。”有人跟我说:“你拓印完成了大桥结构就够了,这个拓片已经很强大了,你直接上去展览就可以了。”我仔细一想,就展览而言其实是对的。但是要“展览”还是要“创造”?就是说,要去尽你创造力的可能,还是制作一个合乎市场要求的、被称之为“好展览”的文化产品?我肯定选择去创造。就是说展览应该是副产品,或者说展览本身应该是一种生产。它生产出来的甚至也不是作品,而是你的生活。

我跟我的助手们说过,我总是假定自己明天就死了。我有那种感觉,想要全放出来,赶紧去完成,不画完是遗憾。仅仅是一些拓片,可能对展览而言是更好的策略,但是对一个明天就可能要死的人而言,是一种很糟糕的策略。这其实就变成了你要做人,还是要做艺术家的一个选择。 “总体艺术”的概念基本上是意味着你要做人,不但要做艺术家,这是我给自己的辩护。

卢杰: 我认为老邱提出的问题是作品的“边界问题”。对这个东西我们仔细去思考,可能会超越关于视觉、理性、阐释、过度阐释、太多、太少,舞台、图解、博物馆、博览会,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关于“作品边界”的问题。邱志杰自己曾说:“你们可以判我为现代性的敌人。”我觉得这是一个挺浅的东西,但却是有关系的。

邱志杰: “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中,这次集中讨论的是现代化问题。“大桥”本身就是一个现代性的象征。潜在讨论的问题是“巨人症”,整个现代性好像是跟“巨人症”有关系,我们现在盖成的奥运会鸟巢、首都新机场、泰坦尼克、大桥,所有的东西都和“巨人症”概念有关。

如果“大桥计划”再深入进去,肯定会探讨到人该不该自杀的问题,或者说躺在床上老死,不算死于非命;从大桥上跳下来算是死于非命;命运又是怎么样的?怎么知道我的命?怎么顺应你的命?怎么改造我的命?你怎么知命?如何安身立命的问题。 这个时候机缘巧合,我的女儿出生了,然后很自然的这些东西就打进这个结构里面。 现在展厅里面这两个命题的结合是一种复调的方式,我构思这些作品的同时兼顾着女儿这 100 天成长的悲喜。

所以我对卢杰的回答是:里面有两个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剥开的,但是在人生里面,在机缘里面就发生了,就这样掺杂在一起了。

高士明: 卢杰刚才提出“作品边界”的问题,更多的是说,一个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怎么来调整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他是一个创作者,同时又是阅读者,他在观察世界,同时他又不可避免在卷入这个世界的恩怨之中,这是一个矛盾,这个矛盾怎么协调?这是个特别古典的问题。

在你的展览叙事中,“巨人症”是“反现代性”的一个面向,这一个大的历史 - 社会论述和你个人的生命机缘,也就是你的女儿出世所带出来的人生甘苦,这两者之间有一个非常奇怪的联系,像是在沉沙折戟上面缠绕了一些藤蔓,草从废墟里又长出来的感觉。公共历史和私人生命史,这两条线索交织缠绕,让我想起你的这批水墨画。给我的感觉是“总体艺术论语”,也可以看成邱家“蒙学”。这些句子如果作为注脚的话有点太奢侈了。

卢杰:想到现代性这个词,我煽情一把,整个这个展览里面面对的所有材料都会腐烂,只有这些水墨画不会腐烂,所以它是一个物证,只有这些画跟邱家瓦之间有真正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