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未来的考古学的立场
 


张颂仁


  在短短十五年职业生涯中 , 邱志杰令人振奋的工作涵盖了艺术家 , 策展人 , 批评家和教育者 , 令中国艺术界为之目眩。邱涉及的课题着实广泛 , 恒与主流艺术实践交相攻错 。 他的工作因而成为一份知识脉络的个人帐本,为此文化转型期艰难的十年施以高光。其近期最具野心的工作则以南京长江大桥为中心展开,该桥是每个毛时期的中国人都认可的最宏伟的建筑壮举及中国现代化性最有力的象征。

  1969 年该桥成为宣告中国进入现代化阶段的伟大工程奇迹,它标志着中国正步入未来。邱意欲经年投身此案,徐徐将素材雕琢成一批坚久的艺术。这个项目汇集了艺术家为人熟知的几个主题,与之前的作相当不同,在此它们被赋予一种纪念碑式的情绪和复杂性。在邱的长江大桥项目中某种重要的暗流涌动,有一种暗示着成熟的力量。或曰邱在长江大桥中找到了他的表达方式,或曰大桥找到了邱志杰。他们实属同辈:大桥和邱的年龄仅仅相差一岁。

  2005 年,邱策划了第二届南京三年展 “ 未来考古学 ” ,通过提出“未来已经成为历史”的宣言,认为中国已走过了社会主义的历史阶段,进入一个后革命时代。在远离了中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梦想之后,革命之谜仍然沉睡在它的考古学遗迹之中,梦想的魔术蛰伏于被忽视的宏构。通过大桥计划,邱再次回到南京,站位于一个关于未来的考古学式的立场。在此,一个国家的现代化历史与个人命运发生碰撞;在此,置身“未来”的终点,邱展开了关于命运、个人选择和艺术的探索。

  南京长江大桥计划涵盖了深刻的研究,包括文本和田野调查,也包括了与一个设置在大桥附近的民间志愿自杀救助机构的合作。据官方统计在大桥的 40 年历史中已有约 4400 起自杀事件发生于此。那些死去的和被救援活下来的人们在此遭遇命数。个人生死和一个作为辉煌未来标志地的相遇吸引了邱。通过干涉生死关头的命运和个人选择,自杀救助志愿者扣动了南京长江大桥丰富的历史复杂性之扳机,而这正是邱对该计划的措手处。

  南京长江大桥曾经是举国庆祝的中国十大重要纪念式建筑,它被描述成一个关于社会主义未来想象的国家性象征,它建设并完成于文化大革命的鼎盛时期。彼时毛泽东在全国范围实行的集体主义运动形势激转,支持新的草根阶层对残留的官僚和特权阶层的斗争。这次全国运动快速地由原来承诺的人民政治自决沦为派系之间的角力。但是文化大革命的确强烈激发起了对国家集体目标中的个人义务的反思、以及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反思。关于对现代性被当作历史计划的普遍反省,也成为了 1980 年代后中国思想界的一次重要转变。在 1990 年代早期,作为一名青年艺术家,邱志杰对于存在主义、佛学和索绪尔的综合阅读,反映在其一系列关于语言和社会的受限条件的作品中。在他的毕业创作 ( 《大玻璃:关于新生活》 1992) 中,他在几十块透明的玻璃板上覆盖图像即是受到新的城市视觉经验的启发。在这件作品中,邱展示出了一种技法上的精妙,而这种精妙直到今年在 STPI 新制作的一套版画中我们才再次领略到。大玻璃探索了我们迁徙与思考于其中的城市环境,定位了那些我们号称属于自己的想法和关怀。积年以来,他创作出一批著名的摄影作品,从 1994 年的《纹身》和《虹》, 1997 年的《好》系列, 2000 年的《 界面 》等等,一直到最近 2007 年的《合影》系列,邱富于想象力地证明了,我们的物理存在是如何不可避免地受到外部力量和客观社会环境的影响。自由绝非天赐,而是选择的原动力,或我们每个人自我构建的结果。自由须通过每个个体所付出的努力和智慧而赢得。


  这些诙谐的作品揭发了我们都深陷其中的形势。站在认识论的层次上,现代语言学让邱发现我们都受限于自身的表达模式。作为一名天才知识分子,邱很早就意识到所有着眼于未来的历史计划--无论是社会主义还是新教--都是可疑的并且常常带着破坏性。

  这些鲜活的作品都通过一种苦行者的现实观强调出来,倾向于厌世。为那已来临的未来世界,纵目危崖,一切无常,一切可能。回首处,现代性的坦途上却不断上演着暴力与不必要的破坏。邱于1990年代所作的回应是佛教徒式的。他建议我们应立足于观身不净,于实相境界,作无畏观。《公共空间》(1994)直接指向光鲜皮囊的脆弱性,这是由社会制度为满足大众眼光所造就,恰如这玻璃制成的公共厕所。对世界本真的凝视提醒着我们诸行无常的真相,这个中国古代文化恒久的主题,也是邱中学时代在寺庙里学习书法时领悟到的佛教的主旨。积年以来他创作了大量关于刹那和失去的作品,并在不同的语境中给出了不同的答案。他并不能公正示现多彩的未来以为慰藉,无论活着的时候还是死后;他经常创造一些作品与自我的定见对抗,证明那不变的我执实乃幻像。对于那些 轮转 于 娑婆世界 的有情众生,哲学的慰藉总是来得太慢,因而邱用艺术的慰藉来替代。对于那些已经失去生活趣味 —— 如那些在南京长江大桥上因失去爱情或希望而决意赴死的人们,邱再次提供的是艺术的慰藉。


  首先 , 除了他狂热的活动和智力 / 艺术探索之外 , 艺术家为自己提供了怎样的安慰 ? 邱的秘密武器其实是相当古老的 , 那就是书法。邱的第一件经典作品《重新书写兰亭序 1000 遍》是在 1992 年还是学生时创作的。作为对范本与创新性的辩证,他将这件 4 世纪时的书法作品( 7 世纪以来所有书法家必临之帖)重复在一张纸上书写一千遍,直到纸面变得全黑几近断裂。许多邱的重要主题在这件作品里第一次连结:包括被抑制的个性,范本与教育,书法的文化权威性,时间和重复的力量----最重要的是自我的修行,灵魂的寄寓和解放。十年来,这些主题被以多种方式反复勾连,每每新意发明,并且与年精进。最近在他的总体艺术计划中,表演和时基的书法观启发了他的长时间曝光摄影以及录像作品。1996年的《四月八日》,1996年的《心经》,2000年的《唐诗10首》,2001年的《磨碑》,近期的《记忆考古学》以及他持续进行的光书法,这些仅仅是他开发的对艺术法门中的一部分。邱注意到书法的冥想天性使他清静,作为一种有着绵长的文化根脉和精微的趣味标准的艺术,也在历史文化语境中,帮助他将自己锚定为一个时空中的创造者。

  当未来变得不确定和无方向,文化与社会结构对个体来说就变得极为重要,这就是邱反复回到集体主义理念的原因。作为往昔集体主义的一座灯塔,大桥成了吸引那些失去归属之人的磁石。邱说:“以前, ‘ 革命 ' 是我们社会的关键词,而今天关键词变成了 ‘ 成功 ' 。对于那些没有成功的人来说,大桥很自然地成为了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站;这个建筑的象征性实在是太大,太强了。”邱与大桥上的自愿救援人员合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发现最有效的劝阻方式告诉自杀者:明日将柳暗花明。这与邱对创造性艺术的观点暗合。“艺术在生活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它应该通向可能的世界,这些可能世界会打开或支撑当下的现实;它当是绝望的对立面。”在长江大桥计划中,邱制造了一些奇诡的装置和充满想象力的版画来烛照这个历史现场的致密度和复杂性。正如在艺术中他要刺激想象力,在这样一个强大的昔日集体主义理想之外,他要为个体自由激发更多的想象空间,就像禁忌能引起情欲的蠢动一样。在桥栏上他用自己的血为潜在的自杀者们写下了这样一句费解的句子:“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马达加斯加与眼前一切何关?在停步思量的瞬间,也许就会打开一扇通向全新的未来的窗户。

  出于对个人解放的追逐,邱试图驱散目的论者对幻觉的虔信,让他们面对当下现实。大量令人震惊的行动反映了他试图把握知识与肉体界限的努力。他用那种创造性的途径来防止跌入混乱逻辑推论的陷阱。作为一个精通哲学方法的知识分子,邱对思想与语言的限制相当敏感。为了保持对思想外部边界的持续关注,邱选择接受所有合适的方法,随机应变。他策划的著名的《后感性》就是一个标志性展览,挑战了不得要领的阐释和泛滥的人道主义。

  后感性展览之后,在2002年他和卢杰策划了长征计划,这个计划将展览和艺术创作都拉离了它们惯常的位置。第二年邱与他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学生们一起开始着手他的总体艺术计划。邱期望通过总体艺术整合所有的艺术媒介和可能的学术方法来实现艺术家的全部可能性。他强调了有力的“事实现场”的重要性,以及通过调查知识和想象力的介入来挖掘创新的可能性。南京长江大桥计划就是在这种思想土壤上成长起来的。

  回顾邱的十五年生涯 , 我们可以看见他扩展自己的核心关怀的道路是如此震撼人心。从一种痛苦且感伤的对刹那和脆弱的关注中,邱成功地创造出了这样一种由临界感刺激出来的艺术。他的这种特殊的调查开始成为一种心灵的考古学,而挖掘出的不仅仅是知识和感性,还有那背后的秘密和可能性。邱告诉我们站在名叫“未来” 的悬崖边上,自我决定是迈向艺术的第一步。在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中邱开始面对那些已经走到未来的终点,要对自己的命运做出决定的人们;在这里生活之谜与艺术的力量相遇,在这里命运与艺术的道德会聚。

  与今天艺术界许多其他成功的艺术家不同 , 邱的视野并不仅限于艺术而是要关乎整个人类世界。他的总体艺术不仅仅是一个释放个体的项目,而是一个建立人类精神家园的提纲。与他同代的任何一名艺术家都不同,邱过着一种艺术与智性的生活,与其伟大的儒家文人传统相称----这个传统中的许多人也曾在南京这个多次陷落的城市与命运狭路相逢。一系列关于他动人的调查的创造性展示,不仅仅阐扬了探索与想象的乐趣,并且展现了通过艺术成就一种改变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