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的笔触——关于书写与记忆
 

郭晓彦

书写的本质是刻划痕迹 。 所以,书写是连接着欲望的。其中,表达先于内容并引出内容,其核心是关于记忆的确定。在 1990 — 1995 年完成的作品《重复书写 1000 遍兰亭序》对邱志杰来,是具有重要精神意义的创作。在层层叠叠的重复书写中,他将传统的书迹还原为抽象的墨迹,最后更进一步取消了墨迹,从而将书法定义在“书写”的动作这样一种深具意味的层次上。所以可以认为,“书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决定后的行动。“书法作为我的基本修身方法,作为一种身体改造和思想改造的体操,把我不断地从日常生活中拔出,基本作为一种日课,一种修炼。”在这种工作中,他一再追问:书法是什么? 2001 年的作品《唐诗十首》同样是超越了视觉风格的营造,而将中国书法再次阐释为一种动作:被抹去的墨迹使“书写”过程凸显出来,“书法是运动的生命在纸上的行进与舞蹈,是转瞬即逝难于留驻的鸿瓜雪泥。凝固的墨迹招引阅读的目光,让目光为多年前的一次运动依次解码,让目光与笔锋的游走共舞,让这两个人相遇。墨迹遂成为一种机缘,而书法是一种事件,发生在时与时之间,场与场之间,人与人之间。”(引自邱志杰网站, www.qiuzhijie.com )

2008 年 7 月,在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之二中创作的《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显然是一封对南京长江大桥的潜在的自杀者的书信——这次是血的“书法”。以血书写中的特别的郑重,痛切,是自我向着“所有的人”的开敞,将“所有的人”视为机缘之中将与我们相遇的那个人,将与我们有共担命运之人,这里呈现出一种邱志杰的精神高度,一种平等观和大意旷达之境;此类的作品更有《血写百家姓》的计划,这些计划都与邱志杰长期思考命运的真理真相有关。当我们的思考抵触生与死的终极课题,其中的个人惆怅思虑、玄思体察才可以深切到发生与“他者”的关系。《血写百家姓》是通过“血书”与世界结缘:“我用我的血来和你的姓氏,和你发生一种关系。然后再有一个交换关系:你拿走我的书法,你把你的照片给我,这有点像以前那种非血缘的关系,像收养,结义,婚姻的概念。最后得到的是几百张照片,几百张人的照片,每一个人是一个姓。这里面激发了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所有这些人通过我的血书成为一家人。”“这个作品是对 “ 缘 ” 的概念的一种解释:一方面与血缘,与姓氏的关系,这是第一种缘;而这个姓为什么偏偏是你,里面有着偶然性关系,这是又一种缘,是我和你的关系”(《血写百家姓》)。所谓机遇,所谓机缘,这些中国文化最玄妙的时间追问和对人生的理解在邱志杰的创作中呈现了新的玄机。

时间如水,流动如人生。邱志杰的作品中有很多流动的意向也与“书写”密切关联。 “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之三”中的“大桥档案”、“海螺的内部”和“四方城中的涟漪”均是水的流动形状,它们也是这些书写中晕染出的墨和血的痕迹。“大桥档案”是南京长江大桥计划中搜集的关于私人的各种文献,在这里如旋涡般翻卷——个人在社会政治的格局中、在历史沉沦中的命运如这些波纹被赋予了精神的炙热忧郁。这些圆圈、旋涡、没落等都会成为一些“水”的古化石,等待着许诺和拯救,也召唤着完全别样的事物——在此,我们谈论通常称为历史、事件、政治的事情时,可能需要把在此位置上所有交换的可能性所能蕴含的东西“翻译”出来,使其出现“应合”——依然来临的事件是使人吟唱的今日“赞美诗”,而不是历史学叙述的枯燥历史。而这应称为艺术的事情:海螺尤像是心灵深处,表面如平静水面,风暴已经在内部掀起,涟漪勾连不经意的汹涌不平,在此却是一种成熟之像,似 漩涡、法轮、佛陀之像,成为一种对无常的关怀之隐喻。在此,也勾连出邱志杰的 善于与过往者共同等待后来者的酬唱与应和的思绪,早期的《唐诗十首》( 1991 年), 1994 年,《 1994 年清明节的记忆力测试》; 2002 年的《杨二碑》 2002 年,《 2002 年 9 月 16 日夜我所记得的所有的人》, 2009 年的《失败之城》等等,在思考记忆的建构,以生为死的此在,空无感等由于 变幻无常的人生而充斥着、又因无法彻底掌控的命运命题时,虚无缥缈的情绪中亦有着特殊的机锋—— 邱志杰的身上也造就了这代人少有的淡定和开敞的人生认识,他将最深刻的体验与最根本的课题纳入到由创作的姻缘勾连起来的精神情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