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爲什麽要畫水墨
 

 

邱志傑

 

我生在 一九六九 年,福建。這决定了我將幸運地成爲一種雜食動物。啥都吃,死不掉。

這個時間,意味著文革晚期的事情,還來得及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埋伏下來。我會唱的第一首歌是《我愛北京天安門》,小學課文的第一篇則是《雄偉的南京長江大橋》。此後,如果我期末考試成績優秀,我會得到這樣一張獎狀,上面總是有那座大橋。 (圖 1 )

剛上小學,第一件事情就是毛主席去世了。我們被組織到人民會堂去參加追悼會。周圍的人都在哭,我哭不出來,十分著急。但是最後被周圍哭的氣氛所感染,也跟著哭起來。等到大家都結束時,我已經欲罷不能。這種表現,應該是得到了表揚。

即使是在文革中,傳統文化的痕迹還是到處都在。古城裏面還是到處都是老牌坊。我看到的《水滸傳》還是民國時出版的帶著綉像的版本。老派的書法家們,互相筆會唱和的時候,寫的是毛主席詩詞,但用的却是石鼓文。山水畫家們,在群山中加上一隊舉著紅旗的人,或者,遠景中有一座南京長江大橋,就變成了革命性的題材。

文革一結束,遺老們從各個角落冒出來。功夫熱、書法熱,死灰復燃。這時,恰恰是在一種很社會主義的藝術體制,一種叫做「群衆藝術館」的機構所辦的少年培訓班裏,我接觸到了本地文人傳統的正脉。原來,文革期間他們不少人靠著抄抄大字報,出出黑板報,都過來了。中國文化傳統的生命力,就是這樣。風暴到來時,竹子會趴下。風會過去,竹子會重新挺立。我的恩 師鄭玉水 先生用 一九六五 年 四 月 一 日的《解放軍報》練習漢朝的《石門頌》,這張報紙上有越南人在前一天擊落 12 架美軍飛機的報道,還有毛主席語錄:「帝國主義是外强中乾的」,這在當時或許是可以構罪的。 二十 年後的 一九八五 年,因爲故鄉小城買不到《石門頌》這本字帖,我 從 老師那裏借來字帖,連夜就用透明的紙雙鈎下來。

我度過了浸泡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少年時代,混迹在最後一代儒者中間。老師在廟宇中找和尚參禪聊天的時候,我爲他們磨墨。必須重按輕推,不能發出聲響。等他們興致來時,寫一堆「翰墨緣」、「金石樂」之類,很快耗盡一天磨的墨。跟他們去拓印各種摩崖石刻;聽他們用文讀的閩南古語讀綫裝書,一篇《孔雀東南飛》,讀得老泪縱橫。看他們用清水在紅磚上寫字,作每日的功課。這期間,我臨摹了近千個漢印。進入青春期時,因爲擔心日記被偷看,我先是用篆書記日記,後來還是覺得不保險,索性用甲骨文當偏旁部首。發明了一種拼音密碼。多年之後,在我早就忘記此事的時候,一次回鄉偶然發現了一本日記本,上面是我自己完全不認識的文字。這是我的版本的「天書」。而用水在磚頭上寫字的經驗,在 十 年之後,當我接觸到所謂過程藝術和激浪派的時候,默默地,變成了《重複書寫一千遍蘭亭序》。 (圖 2 )

在我三歲的時候,尼克松總統訪問了中國。在我學習書法和中國畫的同時,中國開始了「改革開放」。因此,我用篆書所寫的日記中,充滿了對弗洛伊德、尼采、薩特、卡爾 · 波普爾、卡夫卡、拜倫、海德格爾混亂的閱讀。我們那群中學生,甚至有一個鬆散的小組在閱讀《共産黨宣言》、《 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甚至于《資本論》。這種思想上的不安,讓我在 一九八六 年 十 月, 看到 一個叫 「厦門達達」的展覽時,非常明確地對自己說,這就是我要做的東西。于是我放弃去讀考古成爲一個敦煌學家的夢想,决定考美術學院。

這就是說,在考上美院之前,我就已經知道,自己要做的不僅是美院正教的那些。

我沒有經歷過先迷戀學院教育和官方藝術,到反叛爲前衛藝術家的憤怒轉折。我也不是在當代的潮流憧憬西方,驀然回首發現傳統。起義者和浪子回頭的故事,更好聽,但不是我的故事。舊文人、民間文化、社會主義記憶和全球化,這四種食譜,從小就雜亂地糾纏在一起,不可分割。

民間的影響,主要來自福建這個家鄉。福建對我的影響是:獨特的閩南方言保存了大量古文化信息;然後,民間文化極爲强大。即使在文革還沒完全結束的時候,逢年過節,黨員們在單位上完班,回家就開始拜天公拜祖宗拜三坪祖師公。我在大學讀書的時候,還曾經拿了一塊桃木版,爲一位當乩童的親戚刻了道符。短短 三十 年的社會主義生活,消滅不了南蠻之地的妖孽。給它們一點溫濕,民間的怪力亂神就成了癬菌。僑鄉的文化更讓它略顯合法。遍地都是媽祖廟,那是我最早造訪的美術館。

 

這就是我的雜食背景。這種雜食讓動物有著剽悍的適應力,能够勝任多種角色。當它過于確定時,也讓我不斷地從角色中退出。這應該是一種商業上最差的藝術家策略:從《蘭亭序》開始,我曾經作過「後八九」最年輕的藝術家;後來又成爲新媒體藝術的組織和推動者;觀念攝影的一員;「後感性」一代和行爲藝術的辯護者;主張社會干預的「總體藝術」的鼓吹者。三頭六臂,狗抓耗子。

除了做作品,還寫作、還教書、還編過雜志、做過藝術空間,還一次次淪爲策展人。唯一沒有離開過的是,一支毛筆。

我這種奇葩,正是一個時代的精神混亂,和一個民族的精神病史的病例。三十年不眠不休,欲壑難填,上天入地,正邪兼修。激烈地捲入歷史和世界,要麽滿身結石,要麽煉成舍利子。

 

雜食的背景給我一個强烈的影響:每一個人,都是不可分割的。不能分割爲一種文化單位。人不是觀念、立場、態度的工具。人有口音,人有氣息,人會死,帶著各自生老病死沉浮聚散的命運。兩個這樣的命運之間要互相啓發,一支簡單而柔軟的毛筆才够。

我學習過很多精巧的設計、場面的調度、圖像的寓言、感官控制的技術。後來也知道如何利用闡釋、營銷和體制的力量。但是這些方便的成功技術,慢慢地變得沒有尊嚴。當代藝術家們精心設計圖像,然後用複製和傳播占領人類的印象。他們塑造品牌雇傭奴隸把自己變成資本家,甚至爲此去進修管理學;他們到處尋找空白注册專利,爲此可以噁心自己。他們爲了展覽想方案,甚至要互相保密方案。這都讓我覺得太資本主義,不勇敢,沒尊嚴,沒面子。

二〇〇九 年,我在紐約的一個畫廊展覽,我在開幕前兩天到達,畫廊是空白的,運來作品在美國海關被扣了。老闆很輕鬆地笑著說:反正我知道你今天到,你會有辦法的。于是喝酒。喝到半夜,我說,明天你去唐人街花二十美元,給我買一瓶墨汁,兩隻毛筆。第二天中午我開始在墻上畫畫。連續畫了 24 個小時。畫出了一個展覽。下午開幕前還來得及回住處換了一身衣服。那時正是金融危機最厲害的時候,切爾西的畫廊都在展小畫。 (圖 3 紐約壁畫) 我覺得這次很酷,很刺激。

水墨畫和書法,助手幫不上忙,這很酷。畫畫的這個人讀過多少書走過多少路,修養有多深,筆下就有多少韵致;內心有多强大,筆下就有多狠,這很酷。所有的痕迹歷歷在目,所有的錯誤無可掩飾,躲不得,藏不住,有冒險,像命運一樣,這很酷。不靠人海戰術和工藝精緻,不靠砸錢堆材料,很大的一個展覽運費很便宜,非常環保,這也很酷。畫畫寫字的狀態,通著氣功和武術,越畫身體越好,氣場越大。不是青春飯,越老越强大,這就更酷了。

這麽想,我也就也越來越喜歡在墻上畫畫,展覽完抹掉。收藏家很痛心,觀衆覺得自己很幸運,很珍惜,看得仔細和激動。這樣,雙方都像做愛一樣,真誠,投入,很有尊嚴。

 

然而,書法和水墨絕不是逃避。不是燒香打坐聽古琴,假裝心平氣和,假裝萬念俱灰。不是裝神弄鬼教老外打太極拳。我不但沒有斷絕激烈的社會關注,反而更積極,能量更充足。

二〇〇八 年 一 月,我在南京長江大橋的欄杆上發現了一個自殺者留下的血書「當愛烟消雲散,我剩下的只有忘情」。 (圖 4 ) 這時我正在進行南京長江大橋自殺干預計劃。

這座 一九六八 年底建成的大橋和我幾乎同齡。在我小學的獎狀裏,它是革命、民族獨立和現代性的紀念碑,進步的標志。而當我携帶著書法再次站在它上面時,它已經是一座意識形態的廢墟。 四十 多年來,從大橋跳下自殺的人在官方記錄中是兩千多人——你們的舊金山金門大橋,從 一九三七 年建成至今是 1200 人。我從 二〇〇七 年開始展開社會調查,同時帶著學生,和民間自殺干預機構合作,在大橋上阻止自殺者。這個工作至今還在進行。從事自殺干預,去當別人沮喪情緒的垃圾筒,是有風險的事業。我需要更强大更自由的內心,書法和水墨就是我的護身符。

二〇〇八 年,在大橋上,與這些現代化歷史中的失敗者一次次地狹路相逢,一次次地勸解這些赴死者。有一些形象和話語,在我的心中一再重複,慢慢明晰起來,沉澱下來,盤桓不去。我站在這座大橋上,常常會想起自己即將出生的女兒。這些形象和語句必須交給她。而它們只能是水墨畫和書法。

因爲水墨是失敗者的藝術,是搏命的藝術。同時我也知道,那麽多人走上南京長江大橋去死,正是因爲這個時代中水墨和書法氣息的稀缺。而毛筆才是寫信的工具,是一個父親對女兒說話應該用的口吻。于是有了此刻在大都會美術館這裏展出的《給丘家瓦的 30 封信》 (圖 5 ) , 30 張畫 10 套作品,中間正好是南京長江大橋的九個橋墩。千男萬子各自死,一父一女相伴生。

很多人在長江大橋上拍攝旅游紀念照,轉印在杯子上,作爲紀念品。我把大橋上的塗鴉拓印下來,印在杯子的另一面。這是《到此一游紀念碑》。

大橋邊上的廣告牌,寫著豪宅的廣告詞「世界會爲有遠見的人讓路」。 40 多年來,中國社會的關鍵詞已經由「革命」變成了「成功」,而成功的指標正在日趨僵硬。正是這樣的意識形態讓失敗者無路可走。我開著車從北京到南京,經過南京長江大橋,一路留下了輪胎上刻的字:「如何成爲失敗者」。

二〇〇八 年夏天,我刮去了大橋上自殺者的血書,在那個位置,割破自己的手指頭,寫下「馬達加斯加的首都在哪裏?」 (圖 6 ) 字寫得不好,因爲很痛,手發抖。

你們中有人在嘀咕,爲什麽是這句話。每次都會有人問的。我再給大家看這個《公元五千年倒計時表》。 (圖 7 ) 在大橋上,當我們蒸著失敗感的桑拿,不能自拔的時候,我們需要某種東西,比命運更遙遠,讓心一凉。在這個倒計時表的對面,是北京奧運會的倒計時表。這個荒誕的鐘錶,其實是政治。

 

于是我所有的工作得到貫通:表面上看來,在大橋上救人,當教師,當策展人,是最社會性的肇事。而書法和水墨,是最個人,最接近于修身的工作。分布在其間的,是各種機緣中的造物。這樣想,就只是中國舊文人的路數,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但其實,最外部的捲入,正是修身的現場。越在大橋上呆著,形象和筆墨都越獨特和厚重,而不是熟練地重複傳統程式。而越是堅持書寫和繪畫,心靈就越敏感和自由。以一支毛筆在宣紙上的走著不歸路,這樣的書寫和繪畫,讓內心强大,讓我敢于走上大橋,這正是一種干預。所以我的水墨,不是枯木寒林松泉高士。我們不戒葷腥不修禪定不斷煩惱,我們必須下地獄。我從小雜食,不怕。

 

最近,我正在爲南京大橋自殺干預機構設計書法和水墨的藝術治療方案。同時,丘家瓦 5 歲了,應該開筆習字。我爲她雙鈎了《泰山金剛經》,讓她描紅。我相信,有書法和水墨,有唐詩宋詞和漢字,她的一生,無論在什麽樣的煉獄中,也就有了護身符。

多年之後,當我們都已死去,丘家瓦也會爲她的孩子雙鈎一本字帖,讓他們描紅。

中國人幷不相信不朽。真正的能量,是不息,代代相傳。

本文为作者 2013 年 12 月 XX 日 ,在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水墨」( Ink Art: Past as Present in Contemporary China )展览论坛 「 XXX 」 上所作的发言稿。因本文涉及「三个艺术世界」讨论中的诸多问题,征得作者同意后,特此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