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馆  | 邱志杰:新媒体传播下的摄影

2014-03-28   色影无忌

邱志杰, 1969 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 1992 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现任中国美术学院综合艺术系副教授。中国美术学院展示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当代艺术院专家,北京二万五千里文化传播中心艺术总监。生活居住在北京和杭州。

邱志杰《摄影之后的摄影》封面


我的目的是要告诉读者,摄影不是你所想的那么复杂深奥,你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没有昂贵的器材,也不指望通过摄影来谋生,你还是可以通过它来理解,来感觉,来梦想。我的读者是那些曾经被图像的力量所打动的,同时在生活中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于形象的奇思妙想的人……而不是专业摄影工作者。 ——邱志杰

艺术家邱志杰


邱志杰摄影作品


记者:你有一本书《摄影之后的摄影》,评价非常好

邱志杰:那是 2003 年写的,已经过时了,我现在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了。


记者:这本书主要是讲什么呢?

邱志杰:偏向于讲摄影史、思想史。稍带挖苦了一下摄影家,穿个钓鱼背心就当成是摄影背心。 一般摄影展总是和书法展放在一起,一般一个退休的老将军不可能是油画家,但一定是摄影家,同时还写一点狂草。


记者:你是觉得油画更高级么?

邱志杰:不是说油画高级。其实这是摄影和书法厉害的地方,它跟日常生活结合的非常紧密。拍照和摄影之间没有截然的界限,写字和书法之间没有截然的界限。但是没有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画油画的。


记者:那你认为摄影之后的摄影是什么?

邱志杰:我之后有的观点更丰满,但那本书里没有体现出来。现在几乎人人都会拍照,人人都拍过照,每个人都有身份证,至少拍过一张肖像照,但曾经不是这样的,摄影已经成为大众生活经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现在,摄影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等同于现代主义,它就是现代性的媒体。摄影之后的摄影就是说,摄影就是人生活中必须的一部分,大家都去照相馆拍照。就像,如果你不拍婚纱,你的女友都不愿意和你结婚。今天摄影家的工作必须建立在人人都拍过婚纱。


记者:你说人人都有了拍照或者被拍的经验,那摄影家今后该怎么办呢?

邱志杰:以前,摄影还是个特权,我第一张照片是半岁时拍的,我的同事比我小好几岁,他第一张照片是十岁。这是因为我爸爸是宣传部门的干部,当时有人拿着 120 的海鸥来给他拍照,那个时候器材本身就是特权。然后发展到技术是特权,一般人不会冲照片,接着就是知识是特权,后来也被傻瓜机灭掉了。再后来是成本是特权,只有记者才可以当胶卷杀手,不计成本的拍照,老百姓就得精心的做个 pose, 然后再拍。 数码相机出来后,连成本都不是特权了。这里存在着一次又一次的民主化、大众化的倾向。今天要问的问题是,现在大家都用 iphone4 拍照,你凭什么是一个摄影家,他怎么就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一个拿着 iphone4 的普通人运气足够好,站的角度度够好,那个时候碰巧正好在拍世贸大厦,那他的照片可能就会载入史册了。这就对摄影家的职业安全提出挑战了。


记者:很多人说摄影记者会“死”,就是这个职业会被取代,人人都是摄影记者。

邱志杰:也许会,但也许不会。摄影记者会死并不意味着权力消失,而是意味着权力到了图片编辑手里。


记者:现在有自媒体这么一个概念。

邱志杰:自媒体没用,人人都是自媒体了以后,就是 mass 了, mass 就是一团糟,乌合之众,没有人民的力量。

 

记者:你认为以后的摄影要有一定的批判性么?

邱志杰: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大了,我不知道。我在带学生上课时,全面研究手机摄影、 facebook 等等,因为它们的存在,对照相机的设计都有影响,因为 facebook , picasa 开始有面孔功能,地点这个功能对应 google 地图。这些东西一点一点在改变我们的摄影的很多东西,我们要面对这些事情,结果怎样还不知道。


记者:那你认为技术、器材的发展会不会反过来影响摄影?

邱志杰:当然,一定会的。像现在这些影展里面有很多古典技法的复兴。一方面在商业摄影里怀旧本身就是一个卖点,另一方面,就是劳动力不知道投放到哪里去,你没办法在 Iphone 拍的一张照片里体现劳动,只好把劳动力投放到印方照片的工艺里去,这样才能造成价值和购买。


记者:这就是你认为复古回流的原因?

邱志杰:这次我们评新锐, top20, 有一个拍彝族的一个选手变得票数最后变得特别高。也有评委提出,两百年后的人看这张照片也不知是那一年拍的,会有这个问题。不过这个我倒不是很在意,两百年后的人看不看照片还不知道呢,可能他们在拍全息影像也说不定。


记者:这次活动有一个五年的“长安语言”,让你预言一下,未来的摄影会怎么样。

邱志杰:我不预测未来,而且未来最好不要由我们来决定。况且其实 5 年之后的摄影现在早被苹果公司锁在保险柜了了,他们早就研发出来了,他们准备一年投放一个。我们如果抛开资本来谈技术完全是错的,不是纯技术的问题。所有用到照相机里的技术,全是过时的技术,没有一种是新媒体。新媒体只存在于“杀人”“救人”,就是军用和医学。用到民用的,全是十几年前的老技术。所以我们就该把苹果公司的人抓来,放个测谎仪在他面前让他讲五年后的摄影。


记者:绘画、雕塑经过那么多年,已早有了完整的体系出现,你认为摄影会有体系出现么?

邱志杰:努力当然就有结果,现在已经努力了一百多年快两百年了,已经非常成熟,包括它的训练体系。只是因为和技术关系密切,摄影不断的遭遇了技术的挑战,也就意味着不断遭遇日常生活的挑战,而技术又会非常快的被分享。这种大众化的运动,我想从柯达为了卖胶卷,而帮着冲印胶卷;到傻瓜机,到数码相机。现在的手机也是很可怕的,每一次变革都引起非常不用的局面。我从 flikr 上看到,目前世界上使用最多的相机是 Iphone4 和佳能的一款卡片机,当然这个统计不见得有代表性,因为它本身是网络文化的产物,你让国家地理来统计结果肯定不一样了。但这也说明了问题。你看我现在出门自己都不带卡片机了,就带手机。

 

记者:现在在中国,好像是这样的,如果我用单反,就意味着我起码是一个准专业的摄影人,如果你带卡片机,那就说明肯定不专业、是一个爱好者。

邱志杰:在我身上肯定没有这种心态。一看带单反的人在公园拍花儿,肯定不是专业的。就好象单反一定要 5D2 ,那样的报社才是好报社,一定要有至少 3 万甚至 5 万以上的单反才是好报社。我也觉得那些坚持不用数码的人是胶片恋物癖。

 

记者:可以谈谈关于摄影系撤销、合并的那个问题么?

邱志杰: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摄影这个学科现在被并入美术了,是因为最近艺术变成独立学科了,原来是文科。艺术里面再分五个科,设计学,美术学,艺术史学,戏剧和电影,音乐和舞蹈,摄影被并到美术里面了。以前因为都在文科里面,所以摄影也算一个独立的二级学科。但是现在这个分发非常混乱,比如说这个新媒体这个概念,是归设计学的,但我们我们不叫新媒体,新媒体已经撤了,我们叫跨媒体艺术学。中国美协新成立的委员会叫实验艺术委员会,但这么叫是不妥的,难道画油画的不可以实验么?不能用油画做当代艺术么?其实这些词都是文化权利,因为中央美院叫做实验艺术系,又因为中央美院在北京,所以他们掌握了中国美学的话语权。所以他们设这个委员会时就叫做实验艺术委员会。所以现在这个问题何去何从,还需要讨论。


记者:那您对摄影被并入美术学里面乐观么?让摄影人接受美术体系的重新构建。现在很多人也在讨论摄影到底需不需要美学基础,需不需要知识体系结构,因为半路出家或者依靠某几张作品成名的人也有,尤其在国外。

邱志杰:两种情况都有好有坏,纯粹在传播系里的摄影,培养出一种习惯,在美术系里面培养出来的,又有另外一种习惯。肯定还是多样一点好。


记者:那您个人的感觉呢?

邱志杰:我没有想骂,也不会想鼓掌。我觉得他压不住,在传播系里学的摄影,拿的是传播学的学位,社会有那个需求,并不会因此传播系就不设摄影专业了。

那你们的摄影专业还是分在传播和设计系么?

我不知道啊。在中央美院,摄影专业大概分成三种。一种是传统工艺的,做的都很凄美,一种是传媒动画学院的,当然是比较偏商业摄影的,一种是我这里有时也教摄影的。

 

记者:那你一开始学的学科就是摄影么?

邱志杰:不,我本科学版画的,从小学书法的。但是我拥有学生会的暗房。当初其实暗房是下乡拍照片、所谓的纪实摄影那些东西。毕业以后开始用照片当作创作来做,还真是因为做了一些装置没地方仍,太多了已经没地方住了,扔了以前要拍张照片。然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拍照片上来了。


记者:现在你在跨媒体学院,你对学生的要求,或你最看重学生哪些闪光点呢?

邱志杰:实际上我对招生无可奈何。这就是现在的美院体制,基础部管招生,他们考进美院考的还是基础的画石膏像,画素描。他们选进我的工作室的时候我可以挑。


记者:那选进你的工作室有什么要求呢?

邱志杰:他们要做照片的话,还是要求必须掌握传统摄影师掌握的绝大多数知识,硬功夫不见得完全需要,但起码知识一定要具备。我是特别反对观念摄影这个提法的。


记者:为什么?

邱志杰:侮辱了前辈,好像达盖尔没观念似的。观念摄影这个说法根本不成立。我是觉得照片分两种,一种是挂在墙上的,一种是印在纸上的。印在纸上是为了传播,法国人的照片,用铜板印,只有一张,很精致,清晰度非常高,他的目标是是挂在墙上,代替油画。英国人那种是有底片,清晰度差一点,但是是可以复制的,是为了代替版画,可以复制传播。一开始所谓的报道,艺术摄影,其实应该叫做墙上摄影和纸上摄影。这样就没有观念摄影的问题了。


记者:那你觉得现在创作的摄影作品应该是墙上的作品呢,还是纸上的作品呢?

邱志杰:那就看他当时拍摄时候,是把风景当作“桌面”来拍还是什么,当作“桌面”来拍,就相当于墙上摄影了。目标是告知信息,还是目标是诉诸视觉愉悦,是不一样的。


记者:那你的作品是墙上的,还是纸上的呢?

邱志杰:都是墙上的。我有美术学院的传统,目标是为了挂在墙上,目标不是提取信息,而是无功利的观赏,你当然面临着和传统的墙上艺术相竞争。所以就会吸收油画的技巧、戏剧的技巧,所以非常早就开始摆拍、拼贴,像雷兰德那种。


中央美院有个研究生来找我写观念摄影,说观念艺术影响到摄影。我说是瞎扯啊,雷兰德要比杜桑早很多。这就是由于观念摄影这个词引起的误导。当然到了今天又变成了资本问题。我们看到一些挺好的传统摄影家也摆拍一下, ps 一下,就是因为看到我们的照片在拍卖行里眼红。其实反过来,出现另外一种倾向。我们这些人,因为我们这些人没办法做装置,真的喜欢上摄影后,便真正深入去研究摄影。我自己又开始改相机、做相机,我们变成了一批像做传统摄影的人。


记者:最近 Andreas Gursky 的一张照片拍出了 430 万,你觉得为什么会拍出这么高的价钱呢?

邱志杰:他的照片我一直很喜欢,因为他也是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比较长嘛,而且他版数又少,只有五张。他背后的工作量非常大。

 

记者:前一段时间景观摄影被炒的很热, top20 有三分之一拍的都是景观摄影。更甚者还有人给总结了一个公式,闪光灯 + 场景,你怎么看?

邱志杰:当然这和时髦有关嘛,这个倒是正常的。


记者:你的潜台词是时髦消失的也很快?

邱志杰:不见得,在欧洲流行十几年了。除了法兰克福,赫尔辛基那些人又是这个路数。这个在中国还会时髦很久,特别是在中国现在有大量的废墟。景观摄影的震撼力确实非常强,所以他肯定还会时髦很久。这个与对人的情绪的抑制有关,这个情绪要通过比较难以寻觅的方式表达出来。


记者:中国当代出现了那么多流派,这些流派都有特别激烈的讨论,你认为这是否是基于对摄影的不自信造成的?特别是现在有这么多人一上手,都去拍景观,并且还取得了荣誉,是不是因为知识体系的不够?

邱志杰:其实我没想过,我现在马上想一想。我觉得很大程度上,还是跟数码的出现有关。大家一般拿着数码,就可以有点不负责任的拍照,没本钱就不珍惜了。这时候开始想要一种郑重其事的拍照的态度,大家都扛着三脚架去爬山,折腾半天,拍一张照片,自己先当一回事,才可能让别人才会当回事,这可能是跟数码相机的出现、普及有关。需要一种更凝重的拍照的态度。以前的胶片的 135 单反真的是被数码相机竞争掉了。只有 120 、大座机这种是数码相机还没办法取代,所以大家都去拍景观摄影,可能是因为这点吧。

 

记者:现在流行的拍摄脸部的照片,是不是都超出了摄影本身的范畴呢

邱志杰:拍大脸的本质和景观摄影是一样的。那种脸其实是地图学的脸。当时斯坦因策划的展览,都是人类的大脸。那个时候是二战之后,人类重新感觉到这种团结,非常人文,非常温暖。劳动者的汗水、老人的皱纹,拍得那么清晰。但今天你看那些大脸,都是地图学、测绘学,都是毫无表情、对眼神的抑制,这种东西与景观那种冷漠的工业风景一模一样,都是人造景观,所以其实没什么两样。


记者:我觉得现在支撑摄影的框架,都是依赖包括人类学、社会学、地形学这些社会科学研究的背景做后盾,而不是就摄影来说摄影。

邱志杰:在艺术界,应该还是有艺术界内部的风潮的影响。真正的社会空间、媒体本身的进展走的比艺术快。


记者:前段时间社会学、人类学在学术界很火,然后才有摄影关于以社会学、人类学为背景的调查的一些课题

邱志杰:按照“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样的叶子”原则,你可以把世界上每一片叶子拍一张照片,作为社会调查,这也没结果,也没有采样的规定,其实是一种趣味的流行。真正的社会领域对摄影的使用远远比这个要鲜活,比如说世界上最大的街片,就是谷歌地图,而且是大家看的最多的照片之一,只不过大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张大照片而已。社会领域对摄影的利用非常多,很鲜活。但是真正在艺术创造界,可能主要是被趣味主宰。

 

记者:按您归纳的,墙上的和纸上的,毋庸置疑,纸上的功能才能推动发展,在没有完全能推翻它的新技术出现时,它还会存在。那您对墙上的摄影的价值在未来的体现,还有信心么?

邱志杰:纸上的艺术已经发展到屏幕上去了。墙上的艺术会不会消亡,我不知道。我有一度挺绝望的。我讲过在 90 年代做照片是被迫的,是因为没地方放装置,舍不得扔掉,但小心被当作所谓观念摄影的先驱。后来又有了第二代的模仿者,在影棚里,找个人来化妆,来打光,后期再 ps ,出现了一种很“行”的观念摄影,这种东西我觉得很恶心,把我恶心到我自己不想做这种摄影了。我就开始拿着 135 扫街,拍田野调查,拍了 4 年,我一点都不碰所谓的艺术摄影。


记者:但你不觉得现在很多人还是在无限复制?

邱志杰:最恶心的就是仿古化。


记者:人们对于合影、纪念照的兴趣好像远远比“挂在墙上”的照片要高

邱志杰:我的学生也有专门研究“到此一游”照。摄影在在生活中最重要的是用就是身份证、遗像、到此一游照,婚纱也是基于这些的。我们也没必要预测技术的影响,但是我们要盘点一下现有的大众摄影经验,手机用的最多是自拍,就开始研究手机和自拍的关系、 facebook 的影响等等。残酷的现实是,要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用手机拍照,考虑清楚这个事实,再来探讨拍照是来做艺术、报道还是别的。如果因此能赶走一些人也好。


记者:你也是这个理论的建立者之一,如果你以后做创作的时候该怎么办?会不会苦恼?

邱志杰:我倒不会。因为我当时就是做实验的,是被迫的,以一种实验的心态,自己就不太当回事,情绪上就比较放松了。之所以会构成悲剧,他特别把这个东西孤立出来来说。


记者:如果你的学生有一些的作品是恶趣味、那些很烂俗的作品,你会怎么办呢?

邱志杰:我们系没有那么伟大,那些烂俗的东西往往还是会受到好评的。而且他们不是专门学摄影的,也很难拍出真的恶趣味的东西。


记者:你的学生有没有焦虑毕业后怎么办呢?

邱志杰:不会,他们什么都能干,现在他们在学木偶戏,自己编脚本,自己准备组剧团。现在已经有人请他们唱堂会了,唱堂会的目标是有剧场可以卖票。学生中也一些人也可以成为艺术家,很优秀的年轻人是会有很多人来帮助、推荐的。别的学生,有的去艺术机构,有的成为媒体。


记者:说到艺术市场,你认为这些学生是不是被策展人掌握话语权呢?

邱志杰:不见得所有策展人都有话语权啊,年轻的策展人面对大艺术家时,是艺术家在帮他,话语权是颠倒的,弱都是看具体情况的,事实上是越大牌越好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