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标准体相》系列
隐形人画语
邱志杰
我从小经常幻想当一个隐形人。
通过一句魔咒,或者披上某件法衣而成为隐形人的想象,给我的未知生活设计了尽可能多的场面:隐形人潜入富家或银行搬运银两接济穷人;隐形人深入禁宫手刃 暴 君;隐形人不买票坐飞机环游世界;隐形人可以不用挣钱在水果摊上偷果子吃;隐形人在美女入睡时潜入闺房;隐形人窍取考题从而顺利通过期终考 ------ 隐形为人带来了巨大的能力。“百万军中取上将头颅探囊取物”,这类想象充份满足了从正义感到好奇心,从不劳而获到窥淫癖的所有快感。对于各种隐形事迹的白日梦使我与现实处于若即若离的边缘,对于各种可能的生活和角色进行了超前消费与虚拟体验。
在物理上有几种可能使一个物体隐而不见:完全透明之物,如玻璃或空气,表面完全被镜面覆盖之物,如变色龙;质量足够大而改变光线路径,如黑洞。贝克莱说:存在就是被感知,在隐形人看来这是胡说,隐形人的存在是一种否定性的存在。无论隐形人或他人都只能想象并且相信他的存在。这非常类似于“我”这个概念。而对任何身份配给制度的消解是“我”幸运的天赋,这带给隐形人一贫如洗的自由和分享一切差异的欲望。
我想画的是反对绘画和关于绘画的绘画。必须让一切模棱两可,暧昧不清。反复无常,云里雾里,混水摸鱼,不亦快哉。
既单纯,又繁复,既克制又骚动,既是平面的,同时是立体的,既老谋深算又随心所欲。非人非鬼,非男非女,非衣非裸。在有象无象之间,非生非死之际,如开水锅之乱滚,似癌细胞之扩散;无万花筒之对称,有青春期之骚动。在观众,则如入迷宫,千廻百转乐在其中,可以亵玩而不可以远观。由引及彼,细细受用。头昏目眩,心驰神迷,肌肉松驰,神经敏锐。胡思乱想,但觉老中青年,全是新陈代谢生生不息朝生暮死的细胞体,目无全牛;今明后天,都有声东击西料始不及千头万绪之无常事,心如活水。于是挣开我执,游戏人生,灵魂浅处爆发革命。随波逐流,勇猛精进,不亦快哉。
绘画是在时间中展开的行为,每个局面都是进化的结果,每个画面也都还正在进化之途中。不是一憋之下所可了事的瞬间艺术,面对绘画要支付时间。当目光顺着轮廓线,追踪着形象的蛛丝马迹,从画面的一隅向另一隅游走,时间逝矣。没有人能一下子看到这张画,正如没有人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目光之旅既没有起点也没有路向,你可以用新的方式重新在画面上尝试。保罗·克利有言:用一根线条去散步,讲的比唱的还好听。购买这样的绘画其合算之处就在于你可以一再重复这样的游戏。这在住房日益狭小的时代尤其必要。
把画面上的某些部分称为具象,或把另一些称为抽象是可疑的。正如不应该把某一块称为主体,而把其他部分称为背景。所谓背景的抽象部分,未尝不是某物的形象,只不过它尚未在我们的词语中注册。而所谓的具象未尝不过是那些元素的特定组合方式,那是熵的汪洋中一座秩序的冰山,随时都在分解和消融,而周围无序的元素正在凝聚成新的“形象”。
我对以下画家表示敬意:
五代的贯休,明朝的吴彬,晚清的任颐及其它中国线描形式主义的饮鸠者。在十八描中,他们最早实验只用一种绘画元素去处理所有形象的奇思妙想。如任伯年用与山石同构的笔法处理女娲的衣裙,持一种法变万种相的设想,给了我极大的愉悦和启示。
修拉使偏执狂的原子论获得了欧洲形式。马格利特和埃舍尔对绘画自身进行了严谨的消毒,然后贾斯帕·琼斯,查克·克洛斯的晚期作品和瑞哈德·里希特等前赴后继,以精神分裂症的自省状态使绘画语言的游戏性质无可循形,并且成功地避免了抽象绘画的窘境。
我反对抽象绘画,正如我反对具象绘画。
任何东西都会成为绘画的借口,也将被绘画所遗弃。
在具象绘画中,观看的 " 路由 " 其实是被预设的。目光被吸引到这里再到那里,由眉间而鼻头,由头而手,由人物而道具,虽然有些出入,总也大同小异,类似条件反射。这是作者构成画面所依的规律,操纵观者体验的秘门。而在这里,观看的目光是漫步式的发散状的,处处有路可走,却又无迹可寻。御风而行,随缘而至,举诸世间,唯迷宫或棋局好有一比。
画面的任意两个局部,不但处于不同的空间位置,也分占不同的时间序列,从一个局部到另一个局部的过渡,是一种衰老或进化的过程。
绘画之外的世界形象过剩,所以绘画演变为关于形象的讨价还价。绘画之外的世界,形象逼迫地填充了感官,所以绘画应当成为埋葬形象的墓地。形象必须先退出知识,才能从我们的眼睛里重新生长起来。新鲜的形象赖以积极的辩认,自尊的形象来自机缘。一花一叶,各具天真,昏波不染,成就慧业。古佛有言:如来境界,无有边际,菩提身相,犹如虚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