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十二侯》
《七十二侯》这件作品用 “ 二十四节气 ” 对应的 72 种物象作为框架,形成了一个可以展开阅读,又是首尾相接的长卷,时间会流逝,也会循环。所有的七十二种 “ 物候 ” 主要都是动植物和昆虫的表现,例如如鸿雁来、寒蝉鸣、蚯蚓出,桃始华、萍始生、禾乃登等,每个节气 15 天,大概每五天会出现一种自然现象,哪一种鸟开始叫,哪一种虫子开始钻出来了。这是中国古代对自然界的观察和整理,里面也有很多误解,充满着《山海经》式的奇诡的想象力,比如鹰化为鸠、雀入水为蛤等等,古人说得振振有词,跟真的似的,后人竟然也不去纠正,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我想,那是因为这些物候主要是集中在黄河流域,但人们是知道天下之大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焉知南方的百越与西方的昆仑,鹰不能化为鸠?雀不能入水为蛤呢?七十二候来自汉代改易增附的著作《逸周书 · 时训解》,其实和《搜神记》《山海经》成书相去不远、因此我深信在这些错误的物候中,深埋着对于远方的谦逊的想象力,这种谦逊,或许如同今天的我们想象黑洞和超新星。
在长卷的不同部位,我用事先雕刻好的小木刻版画印章分布在整个画面中。这些印章,除了用人类生活的一些细节如城池、亭台楼阁、田野和桥梁,船舶和村庄,也放上了中国古代山水画中经常出现的松柏、竹子,各种无名的草木。当中也出现了一些古代画面中不会出现的东西,会飞的鱼,蘑菇云,海中的怪兽、鳄鱼等等。《七十二侯》的物候根据时间秩序排列,造就基本框架,里面又有大量批注性的文字散在其间。这是一个当代中国文人的意识形态大杂烩。
这个大杂烩里面包含着对宇宙时空的感知,包含着一种 “ 天下 ” 的意识,只是此刻的 “ 天下 ” 是哥伦布大交换之后的天下;是几个帝国的幽灵在中亚游荡,把自然考察和考古活动变为政治军事活动的时代;在帝国的边疆日渐模糊的地带,人类的游荡,是交易,是通婚,是遭遇,是知识、口音和信仰的不断的远行。
画面中,由小印章图像和批注性的文字,埋藏了很多典故。
“ 垄断镜子制造的秘密 ” ,说的是威尼斯弄出了水晶玻璃,所以他们能够制造镜子。他们怕制造技术泄漏,所以把所有的玻璃工匠关在穆拉诺岛。
“ 蝴蝶传播的疾病 ” 说的是哥伦布大交换,你看我们的向日葵、花生,烟草、咖啡都是南美洲来的,而旧世界给新世界带去的主要是天花、疟疾、伤寒。西班牙人是靠身上携带的病菌弄死了那么多印第安人。
“ 通天塔的遗址 ” 说的自然是巴比伦塔。
“ 在老城区迷失了几个月 ” 说的是老德里,老城区盘根错节,你可以在里面迷失很久。
“ 秘道就在我身上 ” 这是《新龙门客栈》电影里张曼玉的台词。
“ 绘画的秘密已经失传 ” ,我想到的是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是红》。
这些所有的东西拼在一起,它们所绘制的世界图景,是一种文明此消彼长、大量的个人的命运被裹在其中翻滚,个人微不足道,到处都是碎片,每个碎片都有它的来由,但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么一种世界。
所有这些零碎的批注,有的是我自己写的,有的是我不知从哪里读过的杂乱的东西,在绘制时突然翻出来闯进来。有的是中国很古典的句子,读画听香,还我我读书处,那是苏州园林里的一座亭子,当然,苏州的亭子也来自从苏轼或者陶渊明的诗。中国文人生活的碎片,丝绸之路上的旅行者、即将被宣判为异端的宗教的传教士,来自科幻世界的 “ 地心之城 ” ,野心家、星空观测者、算命先生、巫师和绅士科学家,在文明帝国的边疆相遇,他们在里面各自讨生活,但是有各自的命运在驱使他们,那是地理、气候和历史的力量。
我们的二十四节气和七十二候体系,不管来自观察还是乱编,都自然地包含着一种天下意识,以及一种严复在《天演论》序言中所说的 “ 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 ” 的生机勃勃的斗争感。每一种植物、动物,小虫子,都蛰伏着,时候到了,就会冒出来做妖作怪,使劲折腾。
我们在一个小小的园子里面看着,会想到天下,是因为我们看到树木落叶。我们看到蝴蝶飞进来,看到虫子苏醒过来,我们就会想到整个天下会想到整个帝国。所谓 “ 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 。
然后我们想到,在帝国的边疆,陌生人渗透进来当植物猎人,母亲的灵魂在前方徘 徊,断肠人在天涯,雷声滚过大地,各种气象,各种征兆,祥瑞和凶兆,流星或者一种新奇的舞蹈,伴随着传教士。这里发现矿产,那里爆发叛乱。这些现象和二十四节气中分布着的 72 种自然现象一样,分布在我们的世界中。所有,这类批注你可以看作是我对七十二候的补充。
比如,色盲之城,是我大一的时候当时上连环画的课,编的一个关于启蒙的故事。
世界上某处有一座城,满城的人都是色盲,他们根本不知道世界有色彩。有一天这个城主的女儿出去玩,在河边就遇到一个陌生人,一个很帅的白马王子。奇迹发生了,帅哥美女的眼睛对视的时候,姑娘第一次看到色彩了,她突然间看到了天的蓝和马的白。然后她回去以后就开始受不了的,开始说这个明明有颜色为什么你们非看不见。大家就觉得她疯了,就把她关起来了。后来这座城就着火了,这里的人就流散到世界各地,就变成现在世界各地的色盲者。
这个 “ 天下 ” 是乱七八糟的各种命运互相在碰撞,这样一种 “ 折腾感 ” 和 “ 天下感 ” ,那就是天涯之远,一个旅行者,不断地遭遇受到各种不可抗力的鞭打:时间的力量,地理的力量,帝国的力量,降临在他沉重的肉身。他在这个天地之间,各种身不由己。随时有东西在崩坏,事物的秩序在崩坏,过去在崩坏,随时有新的混乱在诞生,但时序是存在的。
布罗代尔说,地中海才是地中海的主人。是的,塔里木也才是塔里木的主人。作为一个旅行者,地球也身不由己,被太阳的引力牵着一圈圈地打转。这让春天不可避免,蚯蚓钻出来不可避免,大海的干涸不可避免,大地的结冻不可避免。但太阳也身不由己,太阳有太阳的命运,燃烧,冷切,寂灭。只有蝴蝶带来的疾病,本来可以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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