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 2000
二千年一月一日,在广西的斜阳岛上朝一个就地找到的陶罐中读《唐诗三百首》,为时一天。然后用封条封存,用水泥将这个陶罐固定在礁石上,涨潮时海水将淹没陶罐。
《唐诗三百首》读后记
邱志杰
国王有一对驴耳朵,每次剃完头后他总是要问理发匠:你看到了什么?老实的理发师们回答道:“陛下有一对鬼耳朵。”,结果—个个被杀了。最后有个聪明的小剃头匠回答国王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得到了一大笔赏钱全身而退。可是从此之后,保有秘密又不可以吐之于人的痛苦日日折磨着这位聪明但心理素质欠佳的小伙子。终于有一天他来到郊外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朝洞里大喊了一阵:“国王有对驴耳朵”,然后一身轻松地走了。后来这里长出—种草,小孩提儿们用草叶子卷成哨子—吹,发出的声音竟是:“国王有对鬼耳朵”……
出于对这个故事的迷恋,十年前我在浙江美院读书的时候就做了一个朝坛子里念十首唐诗并封存的作品。那天我穿着白衬衣,读诗之前用墨汁刷了十五分钟的牙。佟飚和曹晓阳为我拍照,三个人都有一种仪式的感觉,有些紧张。那一年我二十岁,少年心性,还不懂得生活,还不懂得中国,就还紧张。那个坛子在我离开浙美时无奈地扔掉了。
十年后我在北部湾的小岛斜阳岛上往另一个坛子里念了“唐诗三百首”,这个坛子封口后被用水泥固定在海边的礁石上。
文章千古事,风雨十年人,曾经用他雄奇狠辣长枪大戟般的隶书写下这幅名联赠我的恩 师郑玉水 先生弃我而去也己经七年了。我离开浙美时小人谣传我因为不堪命运荒谬而自杀未遂,郑师当然为我担心。当我回到家乡时他己患了胃癌住院,去医院看他,郑师问起近况,告诉他我正在做在同一张纸上重复书写一千遍“兰亭叙”的作品。恩师是功力深不可测的传统书法家,而我弄起了这么新潮的“书法”,很害怕他骂我狂悖,却还是不敢瞒他。没想到郑师听完,眼里放出光来,说:“原来怕你就此颓废,看你这么热情地做你的作品,我终于放心了。”这一来我的张狂又上来了,一个劲地说:老师你的传统功力够深的了该全力去做建立个人面目的实验了,恩师说:差得远了,我的理论素养还不够…就这样谈了一下午的书学,都忘了是在医院里,欢畅无己,谁知道这一唔竟是永诀。
恩师的死对我来说意味着“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淫”的伟大的传统人格象最后一抹彩霞从现代性的天空中褪去了。恩师病重时被癌魔折磨,忍痛到天亮咬破了嘴唇,竟不肯按铃叫值班护士来为他服止痛药,只是不愿惊扰了护士的睡眠。身为党员他得按规定火化,但我们亲友们仍然照旧俗将骨灰旧葬家园。那天郑师的儿子,师弟李毅鸿和我三人一起将一个装着恩师骨灰的坛子葬入土中。那个坛子的大小、造型、质地,和我在斜阳岛上找到的这个依稀相似。
往坛子里读“唐诗三百首”是当年做了封存十首唐诗的行为后就有的想法,近几年来这—念想愈来愈强,它在心底渐渐不再是一件艺术作品,而是—个许久就要还的愿,欠下的—笔债。跟斜阳岛以这种方式结缘,成就了夙因。
事情进行得很散漫,没有十年前那种庄重的仪式感。我清楚自己不可能进入那种“做作品”的状态,为这么—件事换上服装道具或者脱了衣服什么的。我知道这是我的一种日常生活,只不过有点浪漫,有点奢侈,在北京不容易办到。
黄少鹏放飞鹦鹉的时候,我在海边开始念,刘成英放风筝时 , 觉得有趣,就扔下来帮他拍了—会录像,回头又读了一部分。拎着坛子去村子里吃午饭,饭后大伙儿走了,我就在荫凉的树下读完了《长恨歌》《石鼓歌》之类长篇。周啸虎来叫我去看金锋和他的作品,之后就在小学校操场西侧的墙根下读了七律部分,坐在妈祖庙旁的榕树根上读完了五律。再回到海边时,太阳已斜斜地往下坠,我开始读五言绝句。有两个小姑娘围上来看,就让她们一起念。也是机缘巧合,五绝中多是“白曰依山尽”“离离原上草”之类蒙童也能背的名诗,如果这时我正好读到排律,小孩恐怕就参与不了。小孩有很好的名字,叫韦诗雨。问她:你平日里也读唐诗吗?九岁的小姑娘回答得惊世骇俗:我小时候读,现在不读了。
读完所有的诗,封口。我的封条上写的是“己卯年 十一月廿五日 ”,没有用基督教的 2000 年 1 月 1 日 的纪年。原计划把封了口的坛子埋了,发现很多哥们的作品都是埋东西,就想改成扔进海里。正好陈劭雄的作品也是往海里扔罐子,就约好在同一个地方下水,号称是暗合传统文人画家的“笔会”模式。当时封口的水泥还没干,要扔也得等到次日,得在那放一夜。这时有人说潮水涨上来会淹没坛子,—个装满声音的坛子在海潮涨落中出没――这个场面非常吸引我,就决定用水泥把坛子固定在礁石上。埋进地下,是给后世的人,漂向大海是给远处的人。而我读了这三百首唐诗,跟此时此地的自己有关。
整个过程中陆续有朋友帮我拍照,对我没什么干扰。更多的时候没有人来拍我,更是自得其乐。念诗的间歇,望着南中国海无垠的海平线出神。有人说念诗的间歇要把坛子盖住免得唐诗“挥发”出来,这是很不错的玩笑话,可我要是真这么搞就有点让大家伙儿一块儿装傻逼的意思。游戏没有—定程度的装傻固然玩不起来,但我不忍心拖累别人。我甚至都害怕“行为艺术”这样的概念,大家一起装傻逼,组成一个攻守同盟似的趣味共同体,然后摆拍一些照片,到艺术界内部去流通。往坛子里读诗是我做过的一件真实的事情, ---- 在斜阳岛上我不是一个艺术家,而是一个生活者。
读过的《唐诗三百首》诗集送给了韦诗雨小朋友。 |